有一句歌詞是:“你不懂我的那些憔悴,是你永遠不曾有過的體會?!蓖瑯拥男膫舶l生在高校實驗員身上。圖片來源:www.quanjing.com
9年前,王路進入福建某高校信息技術實驗中心,成為該校最后一批以本科生身份留校的實驗員。班長、學霸、常泡在實驗室里,是他留下來的資本。
他所學的電子信息工程專業,近10年來一直處于就業的春天,同班同學畢業后相繼去了運營商公司、外企、事業單位和一些小企業,但即便如此,能夠留校還是讓同學們羨慕不已。
而如今回望當初的選擇,“前6年月工資僅2500元左右,現在雖然加了工資,實際到手的收入也只是5000元出頭,而大學同學的平均收入至少是我的兩倍?!币涯玫街屑壜毞Q、成為實驗師的王路如此描述著自己的生存狀態。
崗位的“雞肋感”還遠不止工資上的糾結。實驗室工作被教師們看輕、職稱通道到了副高終止、轉為教師崗幾乎無望,讓他“不止一次強烈地想要退出這個隊伍”??擅\又總是弄人,結婚成家、小孩出生、體制溫床、缺乏行動力等原因讓他在“圍城”里進退兩難。而這樣的他只是數以萬計的高校實驗員的縮影。
“開門關門,憑什么拿高工資”
定位為教學輔助崗位的實驗員,王路所在的高校給予其相當于教師崗8折的工資。“每當實驗中心領導爭取實驗員待遇、評獎之時,就有人出來質疑,‘實驗員的工作無非是開開門關關門,憑什么拿高工資?’”
這樣的質疑令王路感到尷尬,因為在一些計算機專業的實驗室里,沒有涉及電路、硬件,軟件裝好就能用一學期,實驗員打開電源“基本上就完事了”。
但是,這畢竟是少數人。王路所在的實驗室里有大量的儀器、設備,使用前后要調試、保養,實驗儀器要由他親自作講解。比如,這周總共有16個班級要上實驗課,他就要上16個半天的班,“忙到中午休息和晚上的時間都得用上”。
被一竿子視作“閑人”,丟了尊嚴不說,被教授們看作是“勤務人員”,更讓人惱火。
劉雪斌是江蘇省一所高校輕工類實驗室的高級實驗師。在實驗室工作了30余年的他告訴記者,由于對實驗員崗位認識的不到位,曾經有一些年輕的實驗員除了完成實驗員本職崗位工作之外,還要幫助各位領導、教授報賬、購物等,做類似勤雜性質的工作。
然而,隨著現代化器材的增多、實驗方法的不斷改進,實驗員顯然不再是一個“開門關門”“勤務人員”的角色。
在采訪中,王路和記者分享了一個業內的故事,一臺大型儀器購入花了100萬元,但不久之后壞了,修理過程中僅配件就得花20萬元。20萬元配件費高校不好走賬,于是只能重花100萬元再買一臺?!捌渲幸淮笤蚓褪枪芾砣藛T疏忽、不專業造成的?!?/P>
事實上,實驗員在如今的高??蒲?、教學中作用越來越重要?!皩嶒炇覜Q定了論文、成果中基礎數據的準確性,要想做好數據除了有好方法以外,一定要有好的儀器狀態,維護、保養以及掌握儀器的‘脾氣’,靠的就是這樣一支專業隊伍?!眲⒀┍笳f。
用教師的工作要求來衡量實驗員工作,顯然也是不公平的。因為“實驗員要8小時坐班,教師則不坐班;實驗員的本職工作是確保實驗室和教學科研儀器的正常運行,而科研成果往往歸于教師,很難體現出實驗員的工作價值?!?劉雪斌告訴記者。
職稱通道止于副高
有一句歌詞是:“你不懂我的那些憔悴,是你永遠不曾有過的體會。”同樣的心傷也發生在實驗員身上,說的是他們的職稱通道止于副高,而不是像教師崗可以達到正高。
按照現行的實驗員序列,其職稱通道大致為實驗員、助理實驗師、實驗師、高級實驗師,高級實驗師相當于副高職稱。這套序列從上世紀六七十年代,被絕大多數國內高校沿用至今。
如今,實驗員止于副高成為國內高校的共識。記者了解到,在歐美高校中,實驗員并不涉及任何的職稱,終其一生也不過是一個專職崗位上的工作人員。
照搬國外是否適用,并不是討論的重點?!皸l件上不利于這些人發展,而這些人又必須發展,是實驗員最大的困惑。”劉雪斌一針見血地指出問題所在。
一個“有趣”的現實是,實驗員雖然定位為教學輔助崗位,但晉升強調的卻是課題、成果。
以王路所在的學校為例,要想評上高級實驗師,一道硬杠杠就是要拿到省級以上的課題,“必須以‘主持’的身份,申請人中排前三名”。
在正常情況下,實驗員從來都是以“參與”課題的身份做科研,即便是像劉雪斌這樣的“老人”也從未“主持”過省級課題,能夠申請上這樣的課題純屬小概率事件。
“除非專門針對實驗員的課題,這樣的課題如鳳毛麟角;除非跟了某個很厲害的導師讀博,申請時他排第一,你排第二、第三;除非你跟科技廳的人特別熟,內部人員默認給你?!?王路說。
作為一名教職人員,南京林業大學教授林中祥表示,實驗員盡管有便利的科研條件,但最重要的任務仍是管理好儀器、做好與實驗課相關的工作,“叫他們拿課題、發文章,無異于叫開車的人去發表論文,并沒有太大的意義”。
轉崗幾近無望
由于實驗多集中在后半學期,閑暇時,王路攻讀了本校研究生,做科研、帶學生競賽做得有聲有色。
然而,當下,絕大部分高校仍將實驗員的上升通道封死在副高。這就使得一些有能力、有抱負的人,包括王路在內,正在尋找機會往教師隊伍“跳”,“實驗員這個崗位變得根本留不住人”。
與此同時,教師崗的用人標準也在水漲船高。即使是博士,教師崗也多要求海歸。“現在打算先讀博,走一步看一步?!蓖趼返脑捳Z里充滿了無奈,他很清楚一個事實——全學院排隊讀博的中青年教師約有20多人,學院每年僅有兩個在職讀博指標,光是排隊就要等上若干年。
許多博士來到實驗員崗位上,也后悔了自己當初的選擇。原想著和高考擇校一樣,先進入一所名校再說,之后再像轉專業一樣,換到一個更適合自己的崗位。但實際上,“高校人滿為患,一個蘿卜一個坑。沒有人會考慮你的個人需要,為你個人成長而調整崗位”。作為博士實驗員大軍中的一員,北京某“985工程”高校實驗員張琴琴如是說。
“我們實驗員圈子有句話,叫女生留下、男生離開,說的就是上升空間不大?!睂τ趶埱偾俣?,如今也只剩下一個安逸的環境,每天準時上下班、接孩子、做晚飯,來沖淡過去的豪情壯志。
而在教學崗人的眼里,“高校也應該把實驗員轉崗的路堵死”。林中祥說,如果此門一開,很多通過關系進來的實驗員,很容易轉崗進入教師隊伍,幾經運作變成教授、副教授。“介于本校人際關系復雜,實驗員想要轉崗,建議他去外校競爭,重新按照審查教師的資格進入。”
中國科學技術大學教務處副處長湯家駿對此表示支持。他告訴記者,在一些高水平大學里,教師崗位早已婉拒了剛走出校門的博士,而是留給了“杰青”“千人”“青千”等。“想通過捷徑進入教師崗位,對于其他高門檻進入的教師不公平,也可能影響教師隊伍的整體水平?!?/P>
出路:給名還是給利?
那么,讓實驗員看到前途、希望,獲得尊重,高校應該怎樣做更為合理?
2013年,劉雪斌所在的高校打通了實驗員序列的正高職稱。在他看來,“這條路打通的意義在于引導這批人到了副高以后,還有一定的努力空間”。
通道是打通了,但要求的卻還是省級課題、成果?!皡⒄战淌诘囊笤O置教授級高工,要求高門檻一點兒都沒錯。只是說,前者應側重研究,后者應側重工程。比如,省級發明一等獎?!眲⒀┍笳f。站在實驗員的角度,這也許是最理想的狀態。
而在北京的一些高校里,采用的是一種折中的辦法——淡化實驗員的身份,規定新來的教師在上課的同時,必須帶實驗課,給學生準備器材、講解實驗操作。這樣,職稱評定上走的依然是教學科研序列,不受副高封頂的限制。但“畢竟教師的精力有限,也不如實驗員專業,這樣做的可持續性如何要打問號?!蓖趼氛f。
作為教育部實驗室建設指導委員會成員,在湯家駿看來,建立一支專業化的實驗員隊伍是很有必要的。他并不主張拔高職稱來穩定這支隊伍,“不給名而給利也是吸引人才進入的一種方式”。
在中國科大,實驗課程與46門重要的理論課程(全校共1000多門課程),享有專門的津貼。這在國內高校尚屬首例。能夠這樣做自然還要摒除“開開門關關門”的非議,做牽一發而動全身的改革。
“我們剔除了很多實驗員的焦慮?!睖因E舉例說,考核時只看實驗員對實驗教學的貢獻,而不看經費、課題的多少。過去實驗教學依附于一個系,工作量認定總遭教師或其他實驗員的質疑;如今整合為實驗教學中心,一名實驗員負責全校與之相關的實驗,統一為五天的工作量,在同類人群中比較,誰對實驗教學有貢獻一目了然。
事實上,國外高校實驗員也類似,盡管無職稱一說,但其待遇與教授、副教授相當。給利不給名,這也許會為中國高校實驗員改革提供又一重思路。(部分采訪者系化名)